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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忧郁的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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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三十年,七月初七。

    第五元贞很忧郁。

    乾元宗、上古天真、山水荒是江湖三大隐宗,纵然少问世事,但名声丝毫不逊于少林、武当、峨眉此等显宗大派。

    身为乾元宗宗主,更居天下五行之列,第五元贞自然是在整个江湖都说得上话的厉害人物。但是,自己唯一的徒儿竟患疯症,这可如何是好?

    徒儿可是姣龙般的人儿啊!

    自两岁记事始,徒儿即修行易道,年方十七便被龙渊评为年轻一代屈指可数的少年高手。更难能可贵的是弟子心性至纯,道心至简;行事成熟稳重,身形容貌亦是上佳,连汉中教授方孝孺都赞为罕世奇才!

    第五元贞忧郁地记得,徒儿第一次说疯话是在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初四辰时,他说他看到石头搭成的七层楼阁,竟比布政使司的衙门还要大。并且,那些石头漆黑如墨、平整如镜,甚至能照出人影。

    石平如镜?

    委实荒谬!

    其时,二师弟莫病细细给徒儿瞧了脉,实无甚病。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十七日,徒儿竟然又说那石头楼阁里有许多人儿和奇形怪状的物件,甚至还有会唱曲的箱子和能藏人的盒子。

    如此也罢,但徒儿竟然说楼阁上的许多年轻女子胳膊腿儿俱露在外,丝毫不避往来之男子,甚至与众男子调笑不羞!

    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只是,二师弟依然未瞧出徒儿有甚病根。

    第五元贞眼眶微微泛红,暗道以前就算徒儿偶尔说些没有廉耻的疯言疯语,终归是小孩子,可以宽恕。但是,自今年春分以来他却愈说愈频,竟然说自己和另一男子为一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嗯,好像还说最终三人一同坠下七层楼阁。

    胡话!

    徒儿天资聪慧,十七岁便进境到本宗易道功法人阶之境,纵然如此,从七层楼阁坠下也难保无虞,何况他人?

    关外易十三,蜀中第五安!

    近年来龙渊认定的少年高手仅仅此两人而已,可见江湖中能与徒儿齐名的少年何其罕见。难道是自己归隐太久,对江湖后辈知之甚少,竟不识那两名坠楼无虞的少年少女?

    略略想过,第五元贞断然否定。

    乾元宗虽然为隐宗,但江湖上能瞒过自己的事情毕竟不多,绝不可能同时出现两名与徒儿同样境界的少年英雄而自己却闻所未闻。

    莫非少年思春?

    第五元贞微微皱眉,觉得极有可能。但是,徒儿十八年来只和山下送菜的刘婆家那哑巴女儿比手划脚说过几次话。哑巴倒无所谓,问题是那丫头不仅比弟子大上七、八岁,长相实在……..

    第五元贞忧郁得无以复加。

    徒儿当真命苦,既是弃婴,则其父母必然双亡。所幸自己拾得,且将他视作已出,本以为如此便是上苍对这孩子的眷顾,不想到头来仍然难逃疯症劫数。

    以往徒儿虽说疯言胡话,自己至少听得懂,然今日卯时徒儿出宗门时竟一路说着自己一句也听不懂的胡话,神色还颇为愤愤,难不成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是甚?

    第五元贞很忧郁,相当忧郁。

    …………

    蜀中名山,米仓山。

    夺剑峰位于米仓山中段,孤峰独立,如剑插云霄。

    峰下有一汪碧潭,千尺瀑布如银河倒挂,其景壮观。碧潭边贮立一位身着蔚蓝长衫的青年男子,左臂微曲贴于后背,右拳虚握倚于腰前,身形如铁枪一般笔挺。

    男子从辰时一直呆立到午时,一动未动,仿佛是一尊罩着蔚蓝长衫的石像。

    突然,碧潭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拍下,水面凹陷下去一片,瞬时又疾速向上涌起一带三丈高的白色水柱。同时,碧潭上方传来闪电雷鸣般的巨响。

    巨响中夹杂着一道吼声:“老天爷观世音如来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们不能这样玩我啊!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声音很愤怒、很无奈,甚至很凄惨。

    半晌,声音停歇,男子如那带无力落下的白色水柱一般,颓然跪倒在碧潭边,俯身低泣;双手猛拍碧潭边的碎石,溅出无数细小的火星和破空疾射的灰白石屑。

    两只被惊飞到远处的翠鸟困惑不已。

    良久,男子半坐起身,呜咽道:“老子到底叫第五安还是苏安嘛?哪个能告诉我嘛!”

    两只翠鸟纳闷互鸣,因为它们实在不明白每日必到碧潭炼功的这个人类今日为何作出如此奇怪的举动,甚至言语都较往日不同。

    男子突然仰天怒吼道:“盐巴的化学方程式都记不住,穿越过来有鸟用啊?老天爷,你要穿越就找个理科生来穿越嘛,把我这种文科生穿越过来干啥嘛!”遂再度长泣不止。

    不知何时,男子收声止泣,呆坐碧潭边,但眼神却如高山平湖一般平静,较先前似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人。

    男子记得很清楚,自十二岁那年自己便开始做些奇怪的梦,梦中常现的是一幢七层高的楼阁,楼阁墙面竟是些漆黑光滑的石板,如铜镜般人影可鉴。

    其时,那梦境尚如画卷一般,奇而无异。

    从自己十四岁开始,那梦竟然灵动起来;楼阁里有着无数的人儿,男女混杂、抛眉弄眼,全然不顾授受不亲之礼。

    其时,自己虽疑惑楼阁中的诸多年轻女儿为何那般轻浮,但更疑惑的是为何自己会知道那七层楼阁会叫教学楼?会唱曲的箱子叫音箱?能藏人的盒子叫电视?

    罢,那仍是梦!

    上苍!既然是梦,缘何要破?今日卯时,所有的梦境竟突然如决堤河水般蜂涌而至,让自己恍然震惊,原来那些梦竟不是梦!

    男子打了一个激灵,立刻神气迥异;他仰面向天,神色麻木而悲凄,喃喃道:“撞到鬼了哦,我苏安就这么背时啊,连个穿越都要穿几年才穿完!”说罢头抵于地,低声抽泣,甚是悲戚。

    两只翠鸟清鸣一声,双双飞远,似是惊讶万分。

    非但翠鸟如此,倘若有人经过于此,则必定亦会惊讶万分。当然,他不会是因为男子的疯癫或者听到男子说话内容而惊讶,而是完全听不懂此男子说什么而惊讶。

    只有男子自己知道,他先前说的这通话却是六百年后一个名为蜀的省份的方言,与此洪武年间官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音。

    一刻钟之后,男子缓缓抬起头来,再度像是变成另外一人,眼神像高山湖泊一样平静,轻声道:“不,我叫第五安。”

    男子此时却又说着地道的大明官话,且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乾元宗大弟子,第五安!

    …………

    良久,碧潭上忽地闪过一道蔚蓝,竟似比先前被惊飞的两只翠鸟还要快;第五安站在碧潭另一侧的一处高耸的山石上,静静地看着如海群山。

    第五安的眼神仍然平静,像高山平湖;与以前略有不同的是平湖中会偶尔泛起几圈涟漪,像是有条调皮的鱼儿在嬉戏。

    今世叫第五安,前世却叫苏安。

    究竟算是融合,还是算着分裂?

    自今日卯时完全恢复前世记忆直到此时此刻,两岁便开始修行的第五安仍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竟然是那样一个猥琐狭促的人。

    与此同时,第五安又觉得自己本就应该叫苏安,并且十分嫌弃第五安是一个木讷无趣的人,纵然会些拳脚功夫,却不知道拿去挣些银子、把些妹子,实在暴殄天物。

    第五安微微叹息,十分忧郁。

    半晌,第五安眼神里泛起一道涟漪,低声道:“穿越了这么多年,家里妈老汉应该早就伤心过了哈,不晓得还记不记得到我。”说罢眼角再度湿润,却又破涕笑道:“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而且现在这副身板不错,孬死还是个高手嘛。唉,不晓得李九江那瓜娃子有没有我这样好的命哦,或许直接摔死了?那黄落雪呢?”

    想着黄落雪,第五安眉头微微扬起,暗道:“雪妹儿可千万别摔死,不然就可惜了她那又白又嫩的大长腿,我一次都还没摸过……”

    忽地打个激灵,第五安眼神旋即平静下来;脸颊上却有一丝羞愧,自责道:“怎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唉,就当是修行吧,以后将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压在心底便好。”言罢深深吸口气,纵身掠过碧潭,沿山路向宗门驰去。

    乾元宗位于高阳扁,高阳扁山腰处有大片松林。

    第五安心神如一,在松林里滑掠穿行;身形过处,松针如雨。忽地,第五安腾空而起,左手拇指从无名指第三节指肚弹出,正是乾元宗易道功法之乾象指。

    指动气出,第五安手指前端内气激荡而出、宛如一片刀光;刀光过处,四棵碗口粗的松树齐齐断开。

    第五安暗自满意,屏住呼吸飘然落地。

    值此,一棵断开倒下的松树后面突然盈盈跃出一片湖蓝,却是一位身着湖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立于第五安身前十步之处,怒目而视。

    第五安眼中陡然泛起一圈涟漪,大声惊道:“我靠!美女啊!”

    女子微愣,迟疑道:“你……说甚?”

    第五安摇摇头,眼神恢复平静,拱手道:“在下第五安,方才一时兴起妄断树木,若是惊扰到姑娘,还望见谅。”

    女子神色微异,问道:“你就是乾元宗大弟子第五安?”

    第五安道:“正是。”

    女子面容姣美,沉下脸来亦如白雪红梅,冷冷说道:“我叫静女。记住我的名字,从明日开始我便要正式杀你,别到时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说罢冷哼一声,身形遽动,像一道湖蓝色的清风很快便隐于松林深处。

    第五安怔住,半晌叹道:“背他妈的时哦。”

    今日突然记起穿越的全部事情,但今世自己和后世自己互不适应,这本就是件忧郁的事;眼前又出现一个静女,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大张旗鼓地说要杀自己。

    让人如何不忧郁?

    第五安无力地倚在松树上,微微出神;半晌再度冒出那种天上地下无人知晓的话音来,自言自语道:“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别真的栽在这婆娘手里,我都还没看过大明朝的花花世界呢!都还没见识过秦淮河的香艳妹儿呢!”说罢抬手便轻抽自己一巴掌,恨恨道:“第五安你个瓜娃子,十八岁了连小妹手都没拉过。我苏安初二就开始看苍老师的片子,你娃学到起……”

    第五安猛吸一口气,满脸潮红,眼神渐复平静,轻声道:“一定要把这些念头压下去…….只是,委实有些难呐!”说罢长叹一声,转身向山上走去。

    …………

    远远瞧见徒儿归来,第五元贞忧郁的脸上充满了慈详和关切。待第五安走近见礼后,第五元贞微笑道:“安儿,为师思量多日,决定遣你去沿海杀倭贼。”

    第五安眼里泛出一圈涟漪,喜道:“倭贼?遇上个岛国妹子就巴适了哦!”

    第五元贞眼眶瞬时微红,含泪道:“安儿,你说甚……”

    第五安摇摇头,眼神又平静如湖,心下充满歉意,抱礼道:“师父,弟子说……愿往。”

    第五元贞将悲伤之情强行平复下去,说道:“朝廷年初定下擒获倭贼升赏格,正是因为倭匪实在猖獗;我乾元宗是隐宗,却不能视外邦贼人害我父母兄弟而不顾。安儿,此番你替我乾元宗出世,见着倭贼便杀,无需顾忌。”

    第五安迟疑道:“师父,倭人亦有男女老幼,当不至于人人皆恶。若是为匪为贼,自然当杀;若是一般百姓,杀之则不忍。”

    第五安的疯症早已是第五元贞的心病,今日徒儿病症突然加剧终使其痛下决心。既然师弟莫病瞧不出徒儿有甚病根,那便多半是因为徒儿自幼生活在山中、少与世人接触的缘故:

    甚话都憋在心里,岂非就憋出病来?

    是以,杀不杀倭贼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让徒儿有机会尽可能多与人说说话、打打交道,或许对他的病症有些好处,第五元贞微笑道:“安儿自行决断即可。”

    第五安略略思忖,说道:“既然倭匪猖獗,则宜早不宜迟,弟子明日便下山去。”

    第五元贞闻得随自己生活十八年的徒儿明日便要离去,心中顿觉浓浓不舍;瞬时眼眶微湿,怕徒儿见着伤心,便微笑着转身进得屋去。

    第五安呆立原地,心中颇为复杂,想着师命自然当遵,自已也愿意去江湖游历一番。但如今却不比以前,脑子里总会出现让人不耻的念头,偏偏这些念头确又是自己的念头。

    自己可是乾元宗大弟子,言谈举止都代表着宗门;此番下山,务必死死压着那些念头,万万不能做出辱没宗门的事来。

    只是,那些念头发乎自然,多半都是念头出来之后自己方才发觉,如何压制得住?。

    第五安很忧郁,相当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