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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梦入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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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这袍子有些太大了吧。”晏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弘川转过头去,看到那个托着一地灰袍,五官拧成一脸的少年,一下笑出了声来。

    看见弘川笑得捧腹模样,晏流撅起了嘴,双手好不费劲地从袖子里抖落着伸了出来。

    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两人都是微微一愣,弘川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摸了摸肚子:“咦,大师兄怎么还不来,我都快饿死了。”

    晏流刚准备咧开嘴反笑回去,一报之前被笑之仇,又是一阵与之前相似的奇怪声音响了起来。两人又是一愣,晏流脸一红,也模仿起弘川之前的动作摸了摸肚子:“就是,我也快饿死了。”

    “这个饿那个饿的,贪玩的时候怎么没听见你们说饿的话?这么大的雨,路上也挺不好走的。衣服都换好了么,快来吃饭吧。”从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双眼一亮,向门外望去,不是释缘又是谁。

    晏流一听吃的来了,蹬蹬蹬托着长长的衣袍就跑到了释缘刚刚放下饭盒的八仙桌前。

    “晏流穿的这衣服也委实太大了点吧。”释缘看见晏流一身的行头,不禁笑了笑。

    晏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早已饿的招不住了,一把打开饭盒的木头盖子,光着手就抓了两片山笋放到了嘴里。

    “喏,拿筷子。”释缘从一旁拿出两双筷子,递给了二人。

    弘川倒还好,不过也是有些饿了,于是两个人头立刻埋下头对着饭盒狼吞虎咽起来。释缘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书架旁,开始打理起架子上的书来。

    嘴里包满东西的晏流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放东西,一边回头望了望,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师兄,我想找你借几本书看,行不行?”

    释缘理好最后一本书,拍了拍书的封面,转过头,道:“又想看书?上次借你的那本看完了么?”

    晏流忙点了点头,道:“看完了看完了,那本书里的辞藻十分地好,但是我最近想看些有趣的。”

    释缘道:“哦?有趣的?你想看什么有趣的?”

    晏流想了想,又塞了一口菜,边嚼着菜边道:“最好有本神仙啊,鬼怪啊,之类的。”

    释缘笑了笑,道:“对嘛,这才符合你这小娃娃的性格,上次你竟然向我借了本诗集,我只想你大概是去看了看热闹。”顿了顿,又道:“不过神仙鬼怪的书…...我好像还真没有。”

    “没有?”晏流有些失望,手里的筷子都不再伸向菜了,弘川见状连忙赶着大吃了几口。

    “可是平日里那么多往来的客商,不是有时会带些书来吗?”晏流还有点不死心。

    释缘道:“话虽如此,可往来的客商带来的大都是些别寺的佛经经书,再甚者也不过是些诗集文篇,哪有你想要的那些神仙鬼怪。”

    晏流听了,不由有些失望,转过头去,忽然发现饭盒竟然已经空了,呆了片刻,目光望向望天的弘川,刚想大喊,忽然就听到释缘又说了起来。

    “好像……倒是有那么一本……我想想。”

    晏流一听,也忘了追究饭菜的事,毕竟是孩童天性,注意一下又被引到了自己关注的地方。

    “你等等,我找找。”释缘想了想,转过身去埋下身子在书橱下面翻找了起来。

    半晌,释缘的手里握着一本书又站了起来,转身对着晏流说道:“这本书好像倒是有些你想看的,这是很久前师父让我随意搁置的,本来都快要忘记了,方才你这么一提才让我想起来。喏,你想看就拿去吧。”

    晏流一听,惊喜万分,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小步跑向释缘,结果衣袍太长,跑动中被衣摆绊倒在了地上。

    释缘和弘川见状,忙跑过去扶持。

    “呀,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释缘微微皱了皱眉头,道。

    晏流只是摇了摇头,话也不说,眼睛像是着了魔般的望着释缘的手,他的手缓慢却有力地手伸向了那本书。

    封面微微泛黄,一股历史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片浸泡在岁月中跌宕起伏的古老树叶,从书页中若有若无的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让晏流不禁呼吸加快了一些,那像是某种召唤,让晏流的身体莫名其妙地一颤。

    封面上竖直一列地紧紧排着三个黑色的大字,第一眼看上去仿佛平淡无奇,不过是三个写得方方正正的大字,不过第二眼看去,却让人感到那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每一笔都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仿佛是一座山,又好似是一柄剑。

    《妖王录》。

    晏流翻开了第一页,只见书页上有这样一副画像。

    那是一个人的身影,极长的黑色头发散落下来,微微闭着的双眼,锋利的轮廓中面无悲喜,身上此起彼伏隆起的一块块惊人的肌肉,背后生长着一对巨大的双翼,仿佛那漫天遮蔽天空的乌云。他双腿微微弯曲,小腿上隆起的肌肉看上去充满了爆发力,右手倒拿着一把黑色的巨大长剑,长剑拄在地面上,其上顺着剑身排列着的怪异符文烂若星云。

    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他手中那把锋利无比的长剑,下一个瞬间就能斩碎一切阻挡着他的东西。而再看上一眼,又觉得他像是一块黄昏下沉睡的岩石,明明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仿佛让人体会到的一种渗到人骨子里的疲惫和无奈,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推倒在地上。

    晏流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都要被吸进这幅画里,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难以呼吸,不过那更像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呼吸一般。

    他怕他一个呼吸就惊醒了这书页上的男人。

    他的目光渐渐向下,看到了几排小字。

    我看见那只狐狸被风浪卷入了大海

    她嘶声鸣叫双眼充满恐惧

    她尝试拼命地呼救或是将头仰向天空

    可是下一秒那片海浪就掩盖住了她的一切气息

    松树说狐狸会死是因为天注定的

    每个人都会死的这都是天注定的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东西仿佛你眼前这片天空你只能远远看着它诅咒它愤恨它不给你一条活路

    但是你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我有些困惑天是什么东西

    不过听上去我总有点想要毁掉它

    “晏流。”释缘将书往下一拉,露出晏流怔怔入神的双眼。

    释缘轻轻推了推晏流的身子,道:“你怎么了?”

    晏流猛地回过神来,双眼渐渐有了焦距,可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手里的书本:“没…没什么,大师兄,这书可真好看,我先回房里了。”晏流忙收起了书,然后就回头往里屋里跑去。

    弘川疑惑地微微偏了偏脑袋,问道:“大师兄,晏流这是怎么了?”

    释缘摇了摇头,而后又温和地说道:“这孩子竟然对书籍这么热衷,难不成我们寺里还要出个秀才了。”

    弘川笑了笑,道:“晏流天资聪慧,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是不爱练武让人有些担心…...哦,对了,大师兄啊,为什么晏流不需要剃度呢?”

    释缘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师父不让,师父也没怎么给我说过这事。”

    弘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门外依旧大作的风雨。

    重钟寺偏西的一座佛堂里,此刻正燃着烛光,佛堂正中央摆着几个牌位,都是寺中先辈的牌碑。

    衍和尚坐在牌碑下面的蒲团上,一直微闭的双眼忽然缓缓睁开了。

    良久,他默默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晏流跑回房内,喘了口气坐到了床上,目光再次临及到怀里的那本书上。这本书给晏流带来的感觉极为特殊,和之前他所有看过的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可究竟是哪里特殊他却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那仿佛是见着了一个许久未曾见过的熟人。

    或者说,像是血脉交融的亲人。

    晏流不知从何处由来的紧张渐渐缠绕上他的躯体,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微微泛麻的手指翻开了那本书。

    又端详了半晌第一页的那幅图画,晏流翻到了下一页。这一页上没有了图画,却是密密麻麻紧紧排列了一小段字。

    天地沉醉,亘古知味

    星辰沉醉,殊途同归

    乌云沉醉,雨过山堆

    大海沉醉,唯见唐颓

    天地生锁,万物于中

    星辰缱绻,贪图与共

    乌云坠地,山挡海移

    大海荒凉,趟地狗谁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星辰何用,不能明辉

    乌云何用,不能唤雷

    大海何用,不能潮回

    天地如此,何不斩碎

    星辰如此,何不挑飞

    乌云如此,何不击溃

    大海如此,何不腾退

    四万五千泥泞路,转水转山转佛塔

    湔裙红砂如彀上,西风多恨吹眉弯

    这其中有许多字晏流都不大认识,可是当他看到这些密密麻麻如蚂蚁般排列在泛黄纸页上的小字时,像是有一团漩涡出现在心底,未知又渴望,散发着仿佛夏日大海里灼热的潮湿气息。

    再往后翻了几页,却都是如上的段落句子,晏流越看越觉得酸涩难懂。无论他是否真在这方面有天分,他也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他就抱着那本书缓缓地睡了过去。

    漫天的乌云遮蔽住了此时应该出现的落日余晖,风从未有关紧的窗户内悄然无息地探了进来,柔柔地划过晏流的头发和鼻尖。窗外的雨依旧是下着,门外也没了之前交谈的声音,空气里静静孤立着一种阴天独有的气息,仿佛轻柔的淡水湖畔的水泥海藻懒懒地流过一条碧绿的河,雨水顺着屋檐一滴滴急速地坠落到地上。

    晏流的眉间渐渐出现了一丝褶皱,呼吸也微不可查地急促了起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仿佛是站在天上,从最高的地方俯瞰着一片看上去辽阔又苍茫的褐色大地。

    他仿佛睡了很久,在苏醒之后,双眼还保持着惺忪的状态。他渐渐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从山谷远道而来的风划破天空涌动进彩虹的声音,是从天上跌宕坠下的阳光,淋成一片热带雨林的声响。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无法张嘴说话,也似乎忘记了思考,只是睁着双眼看。

    看着这片大地。

    以一种目光,从月朗星疏到云翳密布,情绪像森林一样生长出来,蔓延过他缓缓睁大的双眼。

    他看见一座巨大巍峨的火山,孤立在万里平坦的荒原上,像是一个不愿睡去的巨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神态,眼中的血丝是滚滚流淌的炽热岩浆。

    忽然间天上降下了大雪,连绵不绝的风雪坠落到地面上,还没触及火山的山壁便在空气里悄然蒸发。

    后来天上聚集了许多乌云,那上面仿佛是站着十万天军,而那座火山便是一只不羁的妖魔。

    于是又下了雨,依旧是那样,雨水到达半空就变成了沸腾的水蒸气,仿佛记忆苏醒一般转头张牙舞爪地飞向乌云。

    再后来,又出现了风,上苍仿佛为一个小小妖魔自己却无法镇压而起了怒意,便降下了冰雹。

    那些冰雹似乎凝结了天下最寒冷的气息,却是冲破了之前的束缚----成功落进了火山口里。可是然后呢?然后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什么都没出现过一样。火山口中滚烫的岩浆依然在明亮的火星中,摇晃着,翻腾着,仿佛在嘲笑着那些欲想毁灭自己的人的无力。

    上苍仿佛也放弃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跑了。

    晏流感觉自己像是闭不上眼睛,他只能一直望着那座火山。

    春过夏至,秋转冬移。

    直到有一天,在短暂的三秒性失忆后,他忽然看过去。

    却看到那座火山已经几乎看不出了本来样貌,通体覆盖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枫叶,周围也早已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川,而早已被一片片茂密而广阔的树林所替代。

    忽然一个声音在晏流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你看见了么,这世上每一个东西,纵使他有反抗上天的能力,却最终无法反抗命运。世上最残忍的东西莫过于时间,它创造一切,也毁掉一切。当你经历过千山万水,斗转星移,当你自以为到达了遥远的地方,脱离了本来的生活,你最终都会发现时间最锋利的那条边缘线依旧停靠在你脖颈之上缓缓发出沉闷跳动的动脉上面。

    你被宿命安排,无处可逃,也无处可去。

    晏流四处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忽然觉得天暗了下来,却是今天的日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