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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色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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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牙都·太乙山

    一间破旧的茅屋,屋子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两把凳子。

    蔡武坐在床前,吃力地将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扶了起来。

    那是个男人,五官因为病痛的侵蚀而变得狰狞可怖,他歪着一张嘴,口水不住地从其嘴角流出来,因此蔡武在他的领口垫了一块布,好让他舒服一些。

    “爹,我回来了。”蔡武忍受着身上的痛楚,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背后,“我这次打到了一只羊。”

    和在外面迥然不同,在这里,他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嘴里发着“啊、啊”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爹......”

    “你爹是看你一身的伤,心急!”蔡武背后的墙角里一直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生得又高又胖,足足比蔡武要高上好几个头,她的一只胳膊甚至比后者两个大腿拼在一起还要粗,“小武,你给麻姨说,是不是村里那些小子又欺负你了?”

    蔡武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是,这些,都是我抓山羊时摔的。”

    “摔成这样?”麻姨将信将疑,“小武,我知道你心疼你爹,想让你爹过的好一点。但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说你,伤成这样,哪还敢让我们放心。万一下次出去碰见个狼啊虎的......你可让你爹咋整。”

    蔡武沉默一阵,道:“麻姨、爹,你们放心吧,我自己有分寸,不会跑太远的。”其实他自从几个月以前就从来就没有再村子方圆十里打过猎,只是他们也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麻姨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啊。你娘要是还在,你爹那时就不会在割草的时候摔下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唉,你说,当时你们要是不去采那害死人的弥罗该多好。造孽啊造孽。”

    蔡武没有说话,但从他紧攥的拳头就能看出来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可以说,他的命运就像是一个漆黑的笼子。

    而这只漆黑的笼子,从他七岁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蔡武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为了给他治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蔡武原本还有一个没什么印象的哥哥,叫作蔡文,也是因为得了这个病而死的。

    有一天,蔡武的父亲在山崖上发现了一株万金难求的弥罗果,原本感到绝望的家一下子又有了希望。可那山峰奇险,极有可能失足坠下。但为了蔡武能活下去,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不想放弃。

    就在蔡武的父亲与母亲一同攀附在那山崖上想要去摘那弥罗果时,一阵怪风忽然吹了过来,他父亲及时抓住了一块山岩,但他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刚拔下那株弥罗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踩空了悬崖。

    带着那株弥罗,她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个黄昏的谷底。

    后来他听说,那天原本有两个过路的太乙观弟子,原本是有能力救下他的母亲的,但却熟视无睹,看着她摔了下去。

    可说来也奇怪,虽然他父亲最终没能得到弥罗果,但蔡武的病却莫名其妙地在几天之后就自己痊愈了。当他父亲看到这一幕时,却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蔡武的母亲一死,家中的重担就全压倒了他父亲身上,为此他母亲以前的工作现在都需要他父亲来完成。其中之一就是每个夏天要割的龙草,这种东西是牲畜很好的食物。

    当他父亲后来又攒钱买了一些牲畜后就很需要这种东西,多割还能多赚些钱。因为这种龙草茎部较为坚韧,并不好割,所以许多人家都是靠支付一些低廉的价格从割的人那里购入。

    在蔡武九岁那年的夏天,山里下了很久都没有下过的暴雨。原本蔡武的父亲那天并不准备出去割龙草的,但那几天接连下雨,原本并没有什么储备的粮草也都被牲畜吃尽了。为了牲畜不被饿死,蔡武的父亲在那天还是去了山上割草,结果因为踩滑从山坡上滚下来摔坏了身子,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了。

    为了给他父亲治病,家里再次一贫如洗,却依然没能让他父亲再次站起来。

    从前他们家还算得上富足的时候,他父亲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猎户,甚至在他小的时候还有一个奶妈。那个人就是麻姨。

    麻姨是个寡妇,她的男人早些年间害了和蔡武七岁时一样的病死了。自从他父亲也出事以后,麻姨见他们生活艰难,便搬来和他们一起住,照料着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也正是因为她的到来,他们的生活才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可也是自那时开始,村子里关于蔡武的流言就传开了。

    说他是天煞星转世,会带来灾难,凡是和他有所关联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一夜之间,蔡武就像是被流放的囚徒,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忌惮和厌恶。

    在有些时候的早晨醒来,当蔡武走出房门,就会看见自己房门上被白色粉末涂写的“滚出村子,怪物!”

    又或者是放在房子后面突然被点着烧成一片灰烬的龙草,那些毒打与咒骂。

    生活是黑色的,而他,从很早以前就不再相信命运了。

    “蔡武啊,我说你就别拗了。你能抓住这羊,就说明你习武的底子好。当年那事谁也闹不清楚,也很有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去参加一次太乙观的考试吧。要是能成为太乙观的弟子,每个月都能领到钱,你不用这么拼死拼活的,你爹也能活得更舒坦。你老这么个样子,我和你爹担心都快要担心死了。”麻姨对着蔡武语重心长地说道。

    蔡武沉默一阵,站起身来,道:“麻姨,我先去把这只羊给卖了,你帮我照看下我爹。”说罢,也不等麻姨回应,就转身拖着那羊走出了屋子。

    麻姨想拉住他却没能拉住,连喊了几声,蔡武却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只是向前走。她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像是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叹了口气,她坐到了蔡武方才坐的凳子上,看着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的那个男人久久无语。

    蔡武走到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山羊的尸体从他的背后滑落,躺在地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忽然蹲坐在了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

    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像是黑色的笼子永远也看不到光的间隙。

    山间的春末,风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穿行跳跃,像是一条条不安分的游鱼,吞食着从行人体内飘出的热气。

    蔡武在一路上神态各异的目光中将那只死山羊放到案板上,案板后面的那个男人愣愣地看了两眼案板上的死羊,半晌,望向蔡武:“这是你打的?”

    蔡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屠户看了那个瘦小的少年几眼,清了清嗓子,道:“我想想啊......八十......”

    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其一旁站着的膀大腰圆的妻子拽了过去,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半晌,才转过身来,面色有些古怪。

    他妻子见屠户神情,哼了一声,对着蔡武道:“十文钱,爱卖不卖!”

    蔡武眉头皱了起来,盯着那屠户道:“上次那两只山兔也是十文钱,这只羊也只值十文?”

    “那是......”屠户有些支支吾吾。

    他的妻子双手叉在胸前,开口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反正我们只出十文,你如果不想卖,可以去别处,看看会不会有人收你的。”说着,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十枚铜钱,一并叠到桌上。

    蔡武闻言,心中明白过来,他定定地站在那一会,拳头紧紧攥着。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脸上的伤口和肿包隐隐传来疼意。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松开了那只紧攥的拳头,将桌子上那十文钱装进了口袋,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会不会太过了一点?”等蔡武稍远一点,屠户对着妻子道。

    “过什么?”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你难道忘了陈婆子说的话了吗?那小子天煞犯孤,但凡和他有些联系的都指不准会被他给害了!能买他的东西就不错了,还敢讨价还价?要是被村里人看见,指不定以后都不来我们店里买肉了!”她音量

    并不低,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

    “嘘,你小声点!”屠户看了一眼蔡武的背影,对着他妻子急道,“他得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怕什么,又不是就我们一家这么想!”妻子撇了撇嘴。

    蔡武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走着,握着钱币的拳头攥的很紧。

    他的头顶之上,落下了荆天历四百二十三年春末的最后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