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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二章 她的情堪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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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旦大朝会之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初四。

    按例这日皇帝要与诸文武大臣及宗室勋贵在西内苑射弓。当然,皇帝陛下都是坐在暖榻上笑悠悠的看众卿比试弓箭,至于陛下的射弓嘛,当然是太子殿下表现孝心代父而射,顺便考较一众武臣的箭技,李毓祯出手就是真的考较了,有的武臣兴奋不已的表现,有的武臣就是嘤嘤嘤了。

    今年初四天气有些阴,当射弓的三四百名文武官员和宗室勋贵及特别赐进的使臣才入西内苑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雨夹雪,这样的天气除了箭道高手外当然不能比试弓箭了。于是皇帝陛下着内侍传了旨,射弓改成游苑会,众卿在西苑随意游玩,中午赐膳。一众文武官员和宗室勋贵及十几位使臣就各聚圈子,各寻玩乐。皇帝在几十名文官和勋贵的簇拥下去了温室殿,谈文学,说思想,论书画等等,极有意兴。裴昶、姚蓝成等政事堂宰相和徐知通等枢密大学士则随着李毓祯,从左登阁道上了温室殿楼上的暖阁说话。

    宫人奉茶后,靖安将军孟可义便肃然禀道:

    “殿下,上午收到的情报:十二月三十日,大食十个军团二十五万军队从中央省调动,分三批向巴赫省开拔。预计经巴赫省进入亚美省,从里加海西岸,由大食舰队运送,渡海进入中洲,陈兵我安西都护府边境。”

    里加海南北狭长,北止于巍峨的乌加尔山脉,南流六千里注入大西洋,是大西洲和中洲的分界海,尤其南大西洲和中洲完全以此海相隔,大食军队要进入中洲,就必渡此海。而渡海也有两个方向:一是从里加海最南端的波斯湾进入波斯行省,穿过突厥汗庭所在的库曼大草原,再往北纵穿乌兹大沙漠,兵抵安西都护府的西南境;二是从里加海北部渡海,进入狭长的可萨高原,再东下高原渡过咸海,兵抵安西都护府的西境。

    李毓祯眸子扫过众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众位宰相和枢密大学士都沉吟起来。

    大食选择哪个方向进抵安西府,就表明是否和突厥汗庭联合出兵。

    以往大食与大唐开战,都是选择波斯、库曼大草原、乌兹大沙漠这条路线,穿越沙漠对于大食军队并不难,因为大食就是从沙漠部落起家,大食半岛的中南部就是沙漠,大食军队对沙漠作战很习惯。而走北部的出兵路线,就要横渡咸海,这意味着要与大唐的安西海军作战。大唐的海上力量称霸全球,大食与大唐海上作战就没占过优势。所以这也是大食与突厥汗庭保持长久“蜜月期”的重要原因,因为库曼大草原这个出兵通道。

    在突厥人之前,库曼大草原是库曼族的地盘,并被波斯势力影响。而突厥人重新崛起后,就成了这片草原的霸主。波斯行省几次出兵,都因突厥骑兵在草原上来去自如而剿灭不成,加上库曼大草原西为可萨高原,北为乌兹大沙漠,游牧骑兵容易走避,大食出动中央军也很没有重创突厥人,而中央军一去,突厥骑兵就又冒出了,袭扰波斯北部省了。

    突厥人在这片土地上有种鱼与水的契合感,因为这里本来就是突厥部落的发源地。

    “说起来突厥人也是凄惨……”裴昶捻须发言前先说了这么一句。

    众大臣都呵呵了。

    突厥人怎么不凄惨呢?

    先是波斯帝国强盛四处扩张,突厥人被逼得东迁,奋斗拼杀几十年,终于在漠北草原打出偌大的地盘,建立起中原史书所称的“东.突厥汗庭”,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就遇上鲜卑帝国强大起来,突厥汗庭只得缩了头,臣服于鲜卑人的北魏帝国,等到北魏分裂了、代起的北齐北周也由强到衰,突厥人终于又可以冒出头来耀武扬威了,结果大唐又继起,突厥人被太宗皇帝打得缩回漠北,跟着又被北迁建国的乌古斯和燕周一路赶出漠北草原,北边东边都没法混了,只好又回迁西域,建立起西突厥汗庭,在西域诸国中称霸。然后到了高宗皇帝时期,大唐更彪悍了,直接出兵灭掉了西域各国,先后建立起河西道和安西都护府,而安西都护府往西一直扩张到了突厥人的发源地--咸海。突厥人凄凄惨惨的奔逃,绕过咸海以南进入可萨高原,这里荒瘠得连鸟都不过,突厥人靠着在里加海东岸打鱼才生存下去,游牧民族差点逼成了渔猎民族。

    但突厥这个民族还是很强悍的,休养五六十年又恢复了元气,也仍然保持了游牧民族的彪悍,于是大举南下可萨高原,越过乌兹大沙漠的边缘,进入库曼大草原,打败草原上的库曼族,以及围剿的波斯军队,最终又成为这片草原的主人。

    李毓祯记得高宗在帝札中写下的对突厥的布局:“……波斯之地若被大食统治百年,整个波斯都会成为真主的神仆。突厥是把很好的刀,应逐而不灭,留着用于大食。”

    裴昶当然没有看过高宗的帝札,但身为帝国首相,拥有大局观最重要,通过这两百年来的西部形势分析,前后联系因果,裴昶也能洞察高宗皇帝当年的布局--当年安西都护府可以一举歼灭西突厥汗庭,但为什么会放过西突厥几万人马西去?从突厥人重新崛起,控制库曼草原,不断袭拢波斯,就可明白高宗皇帝的用意了。

    突厥人有着远大的野心,不甘于只是“游牧”,他们对土地一直有着渴望,而向东、向北进不了,就势必南下向波斯扩张。

    裴昶一句感叹让众人都回思了突厥人的历史,就顺势而入,分析说道:“突厥汗庭的战略是联合波斯复国.军成立一个突厥波斯帝国。如果他们收复波斯全境,加上库曼大草原,联合起来的疆域差不多有四百万平方里,这就达到成为帝国的基本条件了,至于能不能被咱们四大帝国承认,那就是外交斡旋的手段了。

    “但是,突厥汗庭这个战略计划被咱们大唐给搅和了,波斯复国.军担心被突厥汗庭吞并,和突厥汗庭已经是貌合神离。突厥建立不了联合帝国,又得不到波斯南部省,打通大西洋的出海口--除非能吞并波斯复国.军的势力。但有我们安藏都护府与波斯东南部相邻,波斯复国.军能得到我们大唐的军事支援,必要时还会直接出兵,突厥人吞并不了波斯复国.军,就只能回头与大食修好。”

    徐知通、罗谨成、李怀固等枢密大学士都微微点头。

    尚书令姚蓝成言辞谨慎的接口说道:“突厥汗庭如今占据波斯两个半省,艾马亚九世是否咽得下去?如果出于联合对抗我大唐的考虑,艾马亚九世暂时容忍突厥人的占领,对突厥人也必然有罅隙,联合出兵不可能合作无间。除非,突厥汗庭退出波斯占领地--这个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或者,给出大食可以接受的交待:同意与大食军队联合,扫灭波斯复国.军?或者是其他的……”他沉吟了一下,缓缓提出一个可能,“譬如,突厥汗庭并入大食?成立一个突厥行省?”

    裴昶捋着长须,暗蕴精芒的目光掠过众位枢密大学士。

    罗谨成等枢密大学士都看向胡国公徐知通,这位资历最深的枢密大学士曾任过十年安西大都护,和大食、突厥都打过仗,与在座诸位相比,对突厥人的行事最了解。

    李毓祯也看过去,问道:“姚相最后一个假设,徐公以为有几分可能?”

    靖安司编撰的诸国综合报告中,包括突厥汗庭的报告,从民族特性到军事特性等等都有详细的分析,但这些都是纸面上的东西,李毓祯还是想听听这位前安西大都护的意见。

    徐知通沉思了一会,才开口。

    ***

    正月初四这会神山也在下雪。不只神山,乌古斯大部分地方都在下雪,还不是小雨夹雪,而是鹅毛般的大雪片,一忽儿如骤沙狂奔,一忽儿如玉龙柱天,铺天盖地落下来,一直下到初六日凌晨为止。万里神山一千丈以下全是一片雪线,千丈以上才出现森林,积雪皑皑,无数树枝被积雪压塌,深雪覆盖的林中已经看不见草和灌木,尽数被压到雪下面,但到了来年春夏,积雪融化后青草必又新发……生死不灭,一岁一枯荣。

    萧琰一人在雪中漫步,这些日子她习武后都会在雪山森林中没有目的的漫行,不用轻身术,就那么一步一陷的在雪中走着。每一步落下去积雪都至她膝盖,让她有种和这雪地雪林完全贴合的感觉。生命在这种平凡的体验中真实,而不是高远的缥缈。

    她的道为正心,修真我,心境要脱俗不染污垢,但生命应该是平凡又真实的,平凡真实得和凡夫俗子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爱和恨,有得到,也有失去……

    “咯吱!咯吱!”,一步一步前行。

    一只灰毛蓬尾的松鼠忽然抱着一颗松果从她眼前的树梢上吱一声跳走。她倏地指风一弹,那松果便从爪子间跌落雪地上,落在她身前。那松鼠乌黑如豆的眼珠中能看出万分不舍食物掉落,但萧琰身上流露出一分杀气,让它感到极度危险,没有半分犹豫,嗖的就飞跃出去。

    这样的雪天里,下一颗松果很难寻到,但眼前保命更重要。

    这是出自本心的取舍,完全不需要犹豫。

    萧琰忽地一笑,乌黑清澈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她指风一弹,那松果倏地飞了出去,正巧落在松鼠窜跃出去的前方,那松鼠伸出爪子敏捷一扑一抓,抓住了松果,落到枝梢上又几窜不见。

    ……

    初七慕容绝还在闭关巩固先天境界。

    萧琰也还在雪山森林中行走,有时在雪峰上发现一朵雪莲花,会看很久。

    有时她又回到神湖作画,一忽儿落笔,一忽儿沉思,一忽儿绕着湖水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说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话。

    她在雪中徘徊时遇上了少神司,很认真很迷茫的问:“何谓无情?”

    少神司冷冷淡淡一眼,冷冷清清一句:“有情无情,有意思?”

    萧琰呆立了良久才懂了。

    有情无情对于少神司来说不是情,而是一种状态,一种“事情”。

    它就像看见路边一丛花,心中喜悦则有情,无动于衷则无情,然有情不会因为生命凋谢而悲伤,无情不会因为碍眼而毁灭,有情无情就像山水一样自然存在。

    这是已经勘破了情。

    故,无所谓有情,也无所谓无情。

    但萧琰勘不破……

    晚上她对沈清猗说:

    思念卿卿,恨不能日日相缠。

    ……

    萧琰去神庙星殿观星,又问睿智的大祭司:“什么是无情呢?”

    大祭司脸上的皱纹笑展开来,一条条皱纹里似乎都刻着智慧,告诉她说:“爱人间。”

    萧琰懂了,大祭司的爱是博爱,而广博的爱对生命个体来说,就是无情。

    她的生之道,也是一种无情的爱,那是阳光照耀大地、雨露滋润万物,惠施而薄的爱。

    但她还有一种爱。

    至情,至深,至入微。

    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在这片寂静的雪林中留了很久很久,直到一群角鹿觅食踏雪而过,化为碎琼玉屑,唯深雪大地记下它的深情。

    ……

    至喜至忧至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