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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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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从药池出来,已经日薄西山。从酉时起就是药庐的高峰期,两人过来的时候还没到酉时,没遇到几个人,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三五成群从药池结伴出来的蓝衫和白衫弟子,见到她们的青衫服色立即肃敬行礼。但一俟她们走远后,就立即叽叽喳喳起来。

    “这两位宗师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应该不是咱们主峰的。”

    “看起来好年轻!”

    “这有什么奇怪的,淳于师叔去年晋宗师时才二十六。”

    “噢难道这两位也才二三十岁?”

    “……不可能吧?”

    “嗷难道你们不觉得,咱们剑阁的美人榜要换人了吗!”

    “嗷你不是一个人!”另一群弟子立即狼叫响应。

    转眼间出来的人都凑到一堆。

    “你们觉得第一美是谁?哎我觉得好难分,一个冰川琼树,一个瑶庭玉树,难分轩轾啊!”

    “我觉得是瑶庭玉树!啊啊看着就眼红心跳。”

    “我觉得是冰川琼树!高冷艳,嗷嗷我的菜!”

    “滚你的!美人宗师是咱们大家的!”

    ……

    “咦咦,那位高冷如雪的宗师好像是……啊啊是小师叔祖!”一位白衫的登极境弟子忽然瞪目叫道。

    呼啦一声,他被围住了,师兄弟们捏着拳头喀巴喀巴,师姊妹们斜着眉冷剑飕飕:“老实交待!”“抗拒从严!”“说!”

    ……

    远远的听见后面那群叽喳,萧琰忍俊不禁,看了慕容绝一眼,心想:剑阁的弟子挺活泼的嘛。不过,学长例外。嗯,那个美人榜是什么?剑阁不是应该只有斗剑榜吗?忽地想起自己还是天策书院美男榜的第一,禁不住莞尔,心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书院如是,剑阁弟子也概莫能外呀。

    一路上遇到去药庐的白衫和蓝衫弟子,脚步匆匆,看见两人后就停下行礼,然后又一路滴着血往药庐去。萧琰踩着脚下因为人流来往踏得多而十分坚硬的泥土路,忽然明白剑阁处处可见的红褐色泥地是怎么形成的了。

    两人随着那白衫女弟子回到主殿殿群,从侧廊入内,沿着无论向前还是转折都是平直的石砖路往内,地势逐渐在升高,登了好几道长长的石梯,沿途遇到的人越来越少,景致也越来越幽静,走过一座天然形成的风洞岩石垂藤萝的假山后,便见前方丛丛紫荆围出白石路,通向一座篱笆园院。

    那园周围编紫荆条子为篱,篱上交缠忍冬、蔷薇、蔓长春花、棣棠、凌宵等枝叶细长的蔓生缠绕类。篱园内,遍植迎春、海棠、芙蓉、美人蕉、菊、梅等四时花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四季花时都尽呈于一园中。去篱二十步,一道白石拱形墙将内外园分开,中开月洞门,通往内园。萧琰目光穿过洞门,可见里面白石砌地砌阶,石阶廊上有白色石屋,越过拱墙可以看到白色的墙身和高耸的白色穹屋顶。

    慕容绝忽然止步,冰冷漠然的眼睛有些微波动。

    萧琰心咦一声,问道:“学长,这里是……?”

    “高园。”

    “啊?”屋顶是挺高的。

    “我住的地方。”

    “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

    “哦!?”萧琰陡然扭头,更惊诧的看向那一园子开得喧妍的花——这是学长住的地方?

    那白衫女弟子也一脸诧色,原来这里是慕容师叔祖以前住的地方,立即回道:“师叔祖,肖总执事说,阁主吩咐下来,您和无念先生就住在这里。”

    慕容绝神识进入内院,“这里没住人?秦师姊,秦正,乐正师姊,乐正羊,没住这里?”

    “啊,秦师叔祖三年前升了刑堂总执事,已经搬去刑堂那边。乐正师叔祖两年前下山游历去了,还没有回来。平时这里只有杂役弟子做扫洒。”

    “我知道了。你去罢。”

    “是。”那女弟子向两人行了一礼,又悄悄睃了萧琰一眼,才转身离去。

    慕容绝领着萧琰穿过紫荆甬路,从篱门入园内。

    萧琰看着篱园内开得热闹的木槿、蜀葵、玉簪、美人蕉等鲜花,与冰冷洁白的石墙石屋穹顶相映,有种妍如春又冰如雪的感觉。嗯,但学长只冰如雪了,哦,也是妍,不是鲜妍,而是冰雪绝绝的妍,就是那些弟子说的“高冷艳”,形容得很恰当。萧琰心里暗笑一声。

    穿过白色冰冷的石拱门,便见一地都是白色的石砖,北面是白色的石廊,白色的石屋。院子很阔,几有五百步,一眼望去,都是空旷的白。萧琰扫见石砖地面上有剑痕,就明白了这内院为什么这么空这么阔。

    院子很大,却只建了三间正屋,两边各有一间角屋,应该是厨房和溷室。慕容绝领她进入西起第一间屋,推开白木门,里面高爽阔,进屋更觉屋顶之高,穹顶处离地面约有三丈,有种仰望高空的感觉。一道白漆屏风隔开内外室,室内俱是白木榻案,色-色洁净,地面也是白石铺地,洁净得纤毫无垢,让萧琰想到慕容绝的白衣胜雪——果然是千山学长住的地方。

    她看了眼手中提着的青色竹箧,忽然觉得不能搁下去。又看了眼自己一身青色的剑袍,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能搁下去。抬头看向慕容绝,同样的青色剑袍,穿在她身上就是白衣胜雪的感觉。

    萧琰哀叹一声,“学长,我自惭形秽了啊。”

    慕容绝转脸看她,纯粹干净的气质,就算穿着一身血污,给人感觉也是无比干净,因道:“你就算一身灰,也是干净的。”

    萧琰高兴道:“那我去院中滚一滚。”

    慕容绝冷呵一声,手按封血剑。

    “哎学长,我是说笑的。”

    慕容绝看她一眼,手一伸,将竹箧提过去,绕过白漆屏风走进一色白的内室,打开白木衣橱,目光就一顿,说道:“我们的衣箧在这里。”

    萧琰啊一声踩着白袜子飘进来,立即想掩目,“早知道我用白皮箧。”那个黑皮箧真是刺眼。

    慕容绝看她一眼——这是重点吗?

    “好吧,你师尊真贴心,竟然派人将我们的衣箧寻回来了。”

    “嗯。”慕容绝点头表示师尊很贴心。

    萧琰哼哼决定不嫉妒她,看着自己的衣箧,庆幸道:“这下我不用补袍子了。”

    “你可以练习真气控针。”慕容绝随口建议,一边打开竹箧,将两人洗净叠好的衣服取了出来,内衣搁在内衣格里,衣裤分别用衣架挂上。

    萧琰一想,“有道理。”伸手从衣橱格里拿了白木的针线盒,打开后嘴角抽了下,“你这里只有白线。”

    慕容绝将她的蓝色缺胯衫递过去,说:“你可以绣朵花。”

    “……花怎么绣?”

    “你不是会画花?”慕容绝想起她画的蝴蝶兰、木香、绿花铁线莲送给自己,不只形似,还将三种花的神韵把握到了七八分,“你就当真气为笔,丝线为墨,衣衫为纸,大概,跟作画差不多?可以绣白花铁线莲,简单一点。”

    差不多?

    简单一点?

    萧琰瞪着风刃割出的口子,想着铁线莲的样子,“……我觉得,有可能绣成白蜈蚣。”

    慕容绝说道:“你有替换的衣服,绣坏了当涂鸦。”走到白木卧榻前,伸手压下墙上的一道金属手柄,便听一阵咔咔声,白色的穹顶裂出一道弧形纹,从中间往两边滑了开去,露出上方的晚霞漫天。

    萧琰立时明白屋顶为何是光溜溜的不覆瓦了。若是在繁星满天的夜里,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星河浩瀚,那是多么惬意啊。哦,当然最重要的是修炼,剑道弟子的内功心法是星辰经,就汲取星辉的力量开辟剑脉。

    她扔下袍子,躺在纤尘不染的白石地面上,双手作枕,深黑的眼眸望着漫天的晚霞,沉默了一会,开口承认道:“嗯,我是有些紧张。”

    慕容绝盘膝坐在她头边,平静的应了一声:“嗯。”

    不紧张不会扯之前那些话。

    萧琰说:“我知道,母亲不在剑阁里。她一向说话算话,说先天相会,就绝不会在洞真境见我。但我又存着万一的期望,万一呢,万一母亲在宗门呢。就算她不见我,我离她也是很近很近的。……只是,这种‘万一’的可能极小。以母亲的性子,早不知周游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剑阁很大,有七十二峰,方圆数百里,但对母亲来说,很小。母亲,是很大很大的天地。”

    她手从头下抽出,双臂张开,说:“要天空这样大。”她的声音怅然,又有着憧憬向往,“我从小就期望,长大了和母亲一起,将这么大的天地都走遍,御长风,架轻舟,沙漠,海洋,高山,深谷……”萧琰忽然侧眼看慕容绝,“你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

    “嗯?”

    萧琰哼哼,“商七,绮娘。”

    嫉妒他们,能陪着母亲周游这寰宇天地。

    “我以后见了商七,一定要天天给他念十七八遍佛经,还要敲木鱼笃笃笃。”

    正在大东洲与鹰羽部落美人跳草裙舞的商七忽然背上一寒。

    “我以后见了绮娘,一定要告诉她,她的美食道比起阿娘差远了,差远了。”

    正在思考“有毒不能吃”的狼桃是蒸了吃煮了吃还是凉切吃的绮娘忽然打了个喷嚏。

    慕容绝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有些想笑,然后看见她眼角一点晶莹,那笑意便如同被火炭炙成了烟,仅留着一点痛意在心里。她觉得心口有点痛,又有点涩。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眼角,那滴晶莹立即濡湿了指尖,带着温热。慕容绝抬指放到唇边,尝了尝,面无表情,“没有味道。”

    萧琰正陷在思念母亲的伤感中,听见这话眼一抽,另一只眼角的晶莹就滚了下来。

    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接住了它。

    “……还是没味道。”

    萧琰:“……”

    伤感的情绪全被弄飞了。

    慕容绝平静的声音道:“慕容濬说思念的泪是甜的,伤心的泪是苦的。——但我没流过甜泪,也流过苦泪。四岁的时候,杀第一头狼,痛得流出了泪。那泪很冷,是酸的,腥涩。”

    萧琰心一抖,四岁杀狼……可以想见被狼伤得极重,满身满脸的血,和汗水,那泪当然,又酸、又腥涩了。

    “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块透明的琥珀,里面凝着一滴露,好像眼泪一样。父亲说,这是我的亲生母亲送的,从遥远的地方送过来。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生母还在人世。父亲说,这块琥珀蕴泪,就是她对我的思念。”

    萧琰不由侧过眼睛看她。

    她知道慕容绝是庶出,但听这话的意思,学长竟然出生后就没见过生母?

    “我把琥珀切碎了,尝了那滴露,嗯,是甜的,还有苦味。”

    萧琰:“……”

    学长你真强大。

    “从那年起,每隔两年都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捎礼物给我。嗯,第二次捎了个鸽卵大的宝石嵌金坠子,宝石底部,压着她的一幅头像。我长得和她不像,除了皮肤雪一样白,头发有点黄有点卷,其他都不像她。”

    慕容绝的头发是粟色的,黑中带浅黄,柔软微卷,披散着时就像自然起伏的波浪,泛着健康的光泽,很是漂亮,绝不是她说的“有点黄有点卷”。萧琰觉得她似乎有点怨念,真心道:“学长的头发很好看。”

    慕容绝表示说:“我喜欢你的头发。”真诚的赞扬,“没有杂色,没有杂毛,没有杂卷,很好。”

    萧琰:“……”

    她嘴角扯了下,咳一声道:“这大概是因为,我的头发黑得纯粹,很直,跟你的剑道一样,纯粹,直。”

    慕容绝认真思考了一下,很赞同的点头,然后很正大光明的伸手摸她的头发。

    萧琰:“……”

    她能不能收回刚才那句话?

    “嗯,学长的生母是柯族人吧?”她对慕容绝的生母产生了好奇,听起来好像不是一般人?

    安北境内民族很多,以鲜卑人最多,但“鲜卑人”是一个通称,其实有不同的族群,柯族就是其中一部,属于“黄发鲜卑”。慕容优的母亲也是黄发鲜卑,但属于青韦族。加上塔古斯族,就构成了安北黄发鲜卑三大族。慕容氏是安北鲜卑第一氏,又是大唐甲姓世家,为了家族的利益,也为了大唐北境的安定,与各大部族联姻是必然的事,但家主、世子娶正妻不可能娶部族之女,多是有品阶的媵。萧琰一直以为慕容绝的生母是鲜卑大族之女,这个猜测没变,只是其中有什么原因没有与冀国公在一起——但应该是白肤灰眸的柯族人没错,塔古斯族不太像,学长的眼瞳是浅褐色,没有半点蓝色。

    慕容绝道:“她姓寔楼。”语气很平静。

    萧琰却惊住了。

    ……寔楼?

    那个寔楼?

    鲜卑只有一个寔楼。

    ——寔楼即北齐高氏,北齐被大唐灭国后,高氏皇族率部逃出中原,在大唐东北建立乌古斯汗国,并弃汉姓,恢复鲜卑姓氏寔楼氏。

    ……所以学长的生母是乌古斯汗国的王族之女?!

    萧琰觉得天雷滚滚。

    就算二十五年前,冀国公还不是冀国公,只是慕容氏世子,那也不能与乌古斯王族之女搅在一起啊!那时冀国公应该是安北都护府的将军吧,和敌国王族之女私通,这可是大罪!

    “父亲说,当时他受了伤,我的生母也受了伤,一起掉落到河里,冲进山谷,两人遭遇,都隐瞒了姓名,然后,嗯嗯。”

    萧琰等了半晌,“……然后,嗯嗯——没了?”

    “父亲说:你懂得。”

    ——然后,嗯嗯,你懂得。

    冀国公您太敷衍女儿啦!

    萧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你懂得了?”

    ——学长你要拿出切琥珀的劲头啊,向你父亲追问个清楚明白。

    “这有什么不懂的。”慕容绝平平语气道,“孤男寡女,*,天雷勾动地火。”

    萧琰:“……”

    脑海中浮现出十一二岁的慕容绝,一脸冰寒寡淡的表情对父亲说出这三句,萧琰忽然都替冀国公胃痛了。

    她有些结巴,“那……嗯……这个……”心里有很多话,却仿佛绞股麻线般,不知道该扯出哪头,竟有些讷讷不能言了。

    安慰学长吗?——好像不需要。

    学长神色平静,并不像悲伤难过的样子。

    那问她是不是想念生母?——这话肯定蠢,学长还没见过生母呢,岂不是勾起她的情绪?

    萧琰忽然觉得自己口拙,一点都不机灵了。

    终于在一团乱麻中,她揪出了关键的一根,“嗯,那你父亲,冀国公,后来怎样了?哦,我是说,你的身世,圣人知道吗?”

    冀国公当然没事,不然现在也不是冀国公了,萧琰关心的,是慕容绝。

    “我生下来不久,就被生母派人送到慕容家。祖父将父亲揍了一顿,然后,上章给圣人请罪。圣人降了一道明旨一道暗旨,明旨以‘不敬君父’之罪将父亲在军中职务一捋到底,重新从兵卒做起。暗旨是对明旨降罪的真相说明,也是一道赦旨,如果有一天需要,就呈出来。”

    萧琰松一口气,圣人降这两道旨,既是对冀国公的降罪,也是保护了学长的身世不公之于众。冀国公“私通敌国王族之女”既然已经惩罪,就意味着此事已了结,日后如果有人揪出这件事攻击冀国公“通敌”,甚至“叛国”,也有圣人的暗旨为证,而学长的身世就算被人知,有圣人表示“朕已知,并不罪之”的暗旨,对学长也就没多大影响了。

    萧琰想到这里,就觉得她这位圣人外祖父在为君方面的确不错,信任,宽宏,也有帝王的魄力,否则,学长有着乌古斯王族的血统,怎么可能由霍王引荐入书院,并成为她的讲武夫子,还进入帝国的安全中枢靖安司担任要职呢?

    “学长,谢谢。”她忽然说道。

    慕容绝是为了安慰她思念母亲的情绪,才说出自己的身世,萧琰心里很感动。

    她觉得慕容绝小时候过得肯定不好,她比世子慕容濬的年龄小,说明冀国公当时已经成亲生子了,冀国公夫人能待见丈夫与敌国之女私通生出的女儿?想想都不可能。

    难怪学长之前直呼“慕容濬”,不叫“大哥”,想来与慕容世子的关系也不大好。

    萧琰觉得自己比学长幸福,那些思念伤感的情绪在学长面前算什么呢?——她与母亲虽然分离,却有相见之期,但学长和生母处于敌对之国,此生不知道有没有相见之日呢。

    慕容绝伸手摸她头发,“嗯。”表示很愉快的收到谢礼。

    萧琰的感动立时化为无语,总有种自己化身为毛皮动物的感觉。

    ——直毛光滑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