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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他呆住了。
眼睛发直、表情发僵,那半肩的长发也没了以往的谪仙模样,而是带了几分傻气地,堆在身后。
秦素忍不住笑了。
折腰掩唇、一脸娇憨,那一刻的她似是全然不知,那“王八”二字对于男人来说,还有着许多更为深刻、更为隽永的含义。
李玄度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望向秦素,眸中的野火略有一盛,那轻羽触水般的笑意,便又在他的眼底显现了出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笑了。
秦素撇了撇嘴。
被人骂了王八还能笑出来,李玄度,神人也。
“承吉言,愿长命。”他淡声说道,居然还向着秦素揖了个手,状甚真诚。
秦素险些没把白眼翻出眼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的脸皮倒是比她想得还厚。
她冷眼看着他,蓦地,他转眸,秦素顿时撞进了一片灼灼燃烧的野火之中。
“六娘,通术数?”玄妙的乐韵再度响起,静寂沉幽,“若吾未猜错,六娘所通者,或是……紫微斗数。”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清泠的玄音,在这邃密的折角间,却陡然掀起狂澜。
秦素瞳孔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这人好快的脑子。寥寥数语间,竟能推断出她与紫微术的关系。
不过,数息之后,秦素便又放松了下来。
自二人在秘径相遇之后,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了印证而已。
李玄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手握权柄的贵人,亦必是门阀子弟,手下不可能没几个能人。
秦素来到白云观静修之事,只消派人稍稍打听一下,再略作分析,便能将之与垣楼的微之曰联系在一处。此外,秦素在那个月夜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句赠言,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秦素猜想,那夜她离开后,李玄度很可能是派了武技高手盯着她了,说不得她后来审阿葵、寻秘径那一段,也全都被人看见了。
而这也能够很好地解释,李玄度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如此一想,秦素不免有几分气馁。
这便是所谓技的不如人。那些武技高人,若是到了大手境界,完全能够做到隐匿气息。秦素虽受隐堂严训,到底没有武技,感知再是敏锐,也敌不过人家本事高。
不过,她并不后悔。
趁着地动大乱之机行事,此乃天赐良机,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无误。
只能说,李玄度出现在这里,以及被他窥破自己与紫微术的关系,此乃天意。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沉眸敛容,看向了李玄度,微勾的唇角冷意湛然:“郎君这是认定我了么?”
“是。”李玄度应了一字,神态淡然,唯那双灰寂的眼眸中,野火忽然灼亮。
“郎君说是,那便是罢。”秦素淡淡地拂了拂衣袖。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忽然变了,浑身的气势铺天盖地,似是地动那夜的狂风,蓦地便席卷过这一方小小天地。
压抑,以及浓烈的暴戾,还有冷酷与血腥,顷刻间便笼满她的全身。
这一刻的秦素,如浴血的鬼魅,衬着这绿幽幽的光影,直叫人心胆俱寒。
时间,再度停止了。
野火灼尽后的灰寂,与满是血腥的冷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在此刻如两军对阵,无声厮杀。
李玄度黑沉的眸子里,再一次起了微漾。
只是,这一次的些微涟漪,再不是月破水中天的清华明洁,而是带着明显的惊讶,与不解。
“郎君火眼如炬,吾拜服。”秦素淡然地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屈起手指,掸了掸裙畔的一缕浮灰。
只要她想,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无甚出奇。
似只是一刹的功夫,眼前少女已然变了个人,那曾经的狡赖、娇媚、甜蜜与任性,尽皆散去,唯彻骨的寒冷与寂灭,缠绕在她的身上。
李玄度微眯了眼,那浓得化不开的身形,在这一刻,有了向下倾压的意味。
“东陵先生……之弟子,果然不凡。”不再是冰弦轻振,却犹如春风化雨,拂面时,便带来一股温润与恬淡。
秦素淡然立于原处,未承认,亦未否认。
“我……并无恶意。”停了片刻,李玄度又道,语气竟是前所未有地温和,语毕略停,复又微微一笑:“卿勿须挂怀。”
“无恶意?”秦素勾起了唇角,寒冽的眸子里,是白雪覆盖下亘古不化的冷寂:“郎君难道不知,你的存在,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恶意?!”
知道了她几乎所有的秘密,于她而言,这人的存在,的确是一大隐患。
这是秦素的肺腑之言,此刻脱口而出,亦是不假思索。
然而,再下一刻,她忽然怔住。
李玄度竟是霍然色变。
那变化不在眉宇与五官,只眸中野火瞬间灼亮,复又飞快陷落,随后,一种极致的绝望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几乎没顶。
秦素浑身的气势,忽然间便散了个干净,只怔怔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她居然觉得李玄度……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引发旁人同情的可怜,而是打从心底深处觉得,眼前这淄衣芒履、容颜绝世的男子,忽然间,便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那种孤绝与悲凉,几乎叫人无法忽视。
“是么?”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空茫的视线里,似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容下。
刻骨的荒凉,比那夜月下的孤松,还要寂寥。
秦素微微蹙眉。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酸楚,就像是沉入水底的那一天,看着远处的宫墙,悲凉而凄怆。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秦素便几乎骇然起来。
面对着威胁到她的人,她却因了对方的一个表情、一句话,摇摆不定。
她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或者说,李玄度到底有什么毛病?
还是说,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毛病?
“如此。”弦音轻振,空寂如初,却也不再冰冷,反倒含了些许释然,仿若他已经卸下了背了许的久重负,语声清悦如跳动的溪水。
“吾,终是释怀。”他说道,居然向着秦素笑了笑。
秦素再度骇然。
这人果然有毛病,被人诅咒了亦不生气,竟还能笑得出来。(未完待续。)